[文化]晏阳初：“平民教育”的意义与其他教育的关系

      一、引言

      自“平民教育运动”开始以来，为时虽仅数年，然影响所及，已遍全国，大而通都大邑，小而穷乡僻壤，都有平民学校的踪迹，先后受平民教育的，已达三百余万人(系根据售出之千字课本推算)。至于组织平民教育促进分会，专事提倡平民教育的，则己有二十行省及四特别区。“平民教育”一名词，差不多是家喻户晓了。可是“平民教育”的真义究竟怎样?“平民教育”和其他教育的关系究竟如何?非但一般人一知半解，有许多误会的地方，就是现在从事“平民教育”事业的人，也少有能十分彻底了解的。我们创办“平民教育”的人，实负有解释之责，爰成斯篇，一详述之。

      二、我国的“平民教育”就是欧美的成人补习教育”吗?

      开宗明义，我要郑重声明“平民教育”不是欧美的“成人补习教育”，因为这种误解，几乎普通人都是有的。所谓欧美的“成人补习教育”，是为已经受过国家“义务教育”而未受过较高的专门教育的成人而设，目的在使受教者得到职业上和公民上的知识，并能运用此等知识以改善其生活。若我们中国现时一般的人，目不识丁，本来就未受过教育，补什么?习什么呢?还有，“平民教育”也不是美国的“移民教育”。美国的“移民教育”是为不通当地语言文字习惯的外来移民而设，目的就在使受教者通晓运用当地语言文字和习惯，成为美国的国民，若我们中国一般的人，虽然一字不识，虽然没有受过教育，但他们始终是中国人，不是移来的外国人，那里扯得上什么“移民教育”呢?

      三、“平民教育”是“义务教育”的仇敌呢?朋友呢?

      有许多人以为“平民教育”是代替“义务教育”的，还有许多人以为“平民教育”是与“义务教育”冲突的。其实“平民教育”既不能代替“义务教育”，也不与“义务教育”有什么冲突。

      就受教者的年龄来说，全国六岁以上，十四岁岁以下的学龄儿童，是应受义务教育的，其最小限度亦需四年，六岁到十岁。其余十四岁或十岁以上未受教育的人，估计总数约在二百兆以上，是应受“平民教育”的。不过在城市中，“义务教育”已有相当的设施，所以城市平民学校所收的学生应在十四岁以上。但在乡村中，六岁至十岁之最小限度的“义务教育”都未实行，故乡村平民学校中，不能不暂时兼收十岁至十四岁的学龄儿童。再就教材来说，“平民教育”的教材，多关于青年与成人在社会上的种种活动，之上重适合青年及成人的心理，采取棍合编制法。“义务教育则不然，教材多关于儿童的种种活动，注重适合儿童的心理，采取分科制度。其他如教育年限等等亦各不相同，总而言之，“平民教育”和“义务教育”，各有特殊的目标和方法，不相雷同，亦不能偏废，更不能说谁代替谁。

      至于说到冲突，这简直是笑话，“平民教育”不仅和“义务教育”不相冲突，还能补助“义务教育”呢!为什么?有道理:

      第一、父兄们自己没有受过教育，就很难知道教育的重要，也更不注意他们子弟去受教育。倘若他们受过“平民教育”，固然不能得到很多的知识，但至少能叫他们觉悟教育的重要，和不识字的吃亏，更进而推想子弟们不受教育的痛苦，自然而然肯踊跃叫他们去读书了。抑或没有义务教育可进，他们也要自功地想法子了。可是，现在呢，一般做父母兄长的，多未受过教育，就是有了义务学校，恐怕他们也不肯送子女弟妹们去上学，宁肯留在家里看小孩子或放牛呢。由此说来，要想“义务教育”发达，先要提倡“平民教育”。“平民教育”实是“义务教育”的先锋。

      第二、学校固然是教育儿童最重要的地方，但是家庭里的生活，关系儿童的发展更形密切。故家庭教育，更觉重要。家长的一举一动，对于儿童的影响，既深且大，所以没有受过教育的父母兄长，很难同学校合作。譬如在学校里，先生讲授卫生，说“随地吐痰”如何危险，如何不合卫生，应该怎样养成不随地吐的习惯，学生都完全明白了，但是一回到家，看见父亲随地乱吐，母亲也随地乱吐，自己也不知不觉跟父亲母亲乱吐起来了。又如学校里讲公民教育，有一项是“不要骂人”，说得学生明白这实是一种恶习惯，要努力克服改正;孰知一跑回家，不是听见父亲骂母亲，就是母亲骂他们自己，或者母亲和邻居相骂，骂忘了形也把他们夹在里面骂起来了。在学校里听得的一点好教训，就无形中在家里打消了。在这种情形之下，纵使“义务教育”实行全国，若无“平民教育”来先教义务学校里学生的父母兄长，“义务教育”的效力一定是事倍功半的。

      第三、除上述两项而外，“平民教育”又是促进“义务教育”实现的，因为在一个地方，从事“平民教育”运动，一定要联络当地教育界和其他各界人士，与之合作，做大规模的游行宣传，大规模的招生，大规模的训练教师，大规模的办几十处或几百处平民学校，这样一来，这个地方上教育的空气一定要很浓厚了。

      教育的空气既浓厚，其他教育也一定要连带受影响，受刺激的。何况“义务教育”原与“平民教育”有互相的关系，更不能不受“平民教育”的影响了。据我们这几年办理“平民教育”的经过看来，因受了“平民教育”的影响，而振兴“义务教育”及其他教育的，比比皆是。

      四、“平民教育”就是千字课而已吗?

      “平民教育”的工作大概可以分为两步，第一步是“识字教育”，第二步是“继续教育”。有些人说“平民教育”就是千字课，或千字课就是“平民教育”，这实在是大误会而特误会。

      先说第一步“识字教育”，要想设施一种教育，识字是必须的基本工具。但我国字繁而且难，故不能不选出最常用的字，去教一般已过学龄期限失学的人，以求速效。现在用的千字课，就是“初步平民教育”的一种工具，他的目标有三种1)认识千余个基本汉字，(2)输入这千余汉字所能代表的常识，(3)引起读书的兴趣。这第三个日标“引起读书的兴趣”尤其重要。读完千字课，决不能就算毕了业，平民教育的事功，也决不是教完千字课就算全部完成了，况且千字课既不是万应灵丹，也不是百科全书，这是更要大家明白的。

      现在人们对于千字课的批评分二派:一是瞧得起千字课的，把千字课看得太高了，不是说千字课里没有科学常识，就是说千字课中缺少公民教材;一派是瞧不起千字课的，把千字课看得太低了，说:教千字课，谈不上教育两个字。其实这都是不明了千字课的目标，或误解千字课为百科全书的结果。

      “识字教育”的工作完成之后，就要谈到“继续教育”了。“继续教育”的目标也有三种:

      (一)养成自读、自习、自教的能力。

      (二)灌输公民常识，堵养中华国民应有的精神和态度。

      (三)实施生计教育，补助、指导、改善平民的生活。在城市中如关于工业、工艺等，在乡村里如关于农业、农艺等是。

      那末，怎样才能达到上面说的三种目标呢?这就有下面的二种方法:

      (甲)关于普通方面的

      (乙)平民补充读物我国妇女以及农工商贾等，除大街小巷卖的唱本小说外，均无可读之书。著作家及出版者也决不为他们特别编辑、印刷可读之书。在这些人中，不识字的固不能读书，已识字的又苦无书可读，所以编辑一些有价值的、浅显的、平民能够欣赏的补充读物，实为当务之急。这种补充读物，可以印成小丛书、戏剧、小说、诗歌等，或编为定期刊物(如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出版之《新民》，《农民》，南京平民教育促进会出版之《平民旬报》等是。)内容应无所不包:如关于文化的，关于生计的，以及其他种种学科等是。这些补充读物，有可以在平民学校里抽出几分的功夫来讲授的，有可以让他们自己去读的。

      (1)平民阅报室平民阅报室是各地平民教育促进会与当地人士为平校毕业生设立的。一般平民，大都受经济的压迫，实无余钱买多量的书报来参考，若有了公开的平民阅报室，则可以随时尽童阅读了。

      (2)平民读书团读书团是由平民教育促进会干事去辅助指导的，它的功用在互相质疑，互相研究，而且互相交换阅读各人所有的书，这又是很经济的。

      (3)平民校友会现在各地平民学校的毕业生，已自动的组织了许多平民校友会，其目的有三一)继续研究学问。(二)彼此联络感情。(三)共同做有组织的社会活动及公益事业。如举行国耻纪念，拒毒运动，卫生运动等是。各地校友会的人数，多则数千，少亦有数百人的。

      (乙)关于学校方面的

      (1)高级平民学校在初级平民学校毕业后，倘若有志继续研究，就可入高级平民学校，高级平民与初级平民学校的组织大略相同，惟特别注重“公民教育”及做人应有的常识。

      (2)平民奖学金高级平民学校毕业生中，如有成绩优异而有志升学的青年，就设法送他们到正式学校里去继续读书，对于贫寒有志的学生，则助以奖学金，这种“奖学金”的办法，有由学校免学缮宿费的，有由平民教育促进会另行筹款津贴的。现在由平民学校转入正式学校的学生，城市，乡村都很不少。盖如此，则有天才的人，不致湮没，且可鼓励后来的人努力。

      (丙)关于生计方面的

      (一)在乡村里，如办1)农家改进社，<2)农事表证场等，以改进农民的生活及改良我们中国固有的农艺。

      (二)在城市中，如办1)平民银行，(2)平民工厂，以改进我们中国固有的工艺。

      总之，在我们中国今日情形之下，最注重的是根据我国一般平民生活程度，经济能力的大小，去一面研究，一面试验，来改进我国固有的农艺工艺，方适应今日平民的需要，方有改进平民生计的可能。若徒高谈外国的法门，照样画葫芦的去办，一定是有弊无利的。

五、“平民教育”是否“社会教育”的别号?

复次“平民教育”不是“社会教育”，我们可以指出两种不同的地方:

(一)所谓“社会教育”，是一种辅助正式学校的教育。譬如图书馆，本身就不在正式的学制系统内;但它对于教育事业却有间接的影响。学生到图书馆里阅读书籍，一方能帮助校内的正课，一方能引起他们研究的兴趣。成人对图书馆里阅读书籍，能补充或继续增长他们在实际生活上所需用的知识，能在图书馆里得到高尚的娱乐，以免浪费时间金钱于无益的消遣。这就是一种“社会教育”，一种间接的或附带的教育事业。其它如博物院、音乐厅、陈列所、展览会、阅报室、纪念日、教育电影、通俗讲演、文明新戏、动植物公园等也是“社会教育”。它们的事业虽然不同，却有两种通性1)假定受教者已经受过基本教育;(2)和学制系统内的教育事业只有间接的关系。“平民教育”则不然。受初级平民教育者都未曾受过基本教育，目的就在给予他们这种基本教育。照平民教育的学制说，这种基本教育和义务教育相仿佛，“继续教育”里有和“社会教育”相仿佛的。我们只能说“社会教育”是“平民教育”的一部分事业，却不能说“平民教育”就是“社会教育”。

六、“平民教育”就是“贫民教育”吗？

      还有一种很普通的误会，就是把“平民教育沙当作“贫民教育”，或如从前一般人办的平民教育，或如现在各学校附设的平民学校一类的教育。其实，“平民教育”之受教者，是不分贫富贵贱的，决不限于贫民。至于从前一般人办的平民教育或如现在各学校附设的平民学校一类的教育，也大都是“贫民教育”，不是“平民教育”，兹将其分别之点，分三项述之;

      (一)“贫民教育”是附带的。办这种教育的多属学校学生，于读书之余，抽暇从事于此的。若“平民教育”则关系我国二百兆平民的大问题，实如美国教育家所说“中国的平民教育是自有人类以来最大的教育运动”;而且我国“平民教育”是世界上的特殊教育问题，是东洋、西洋所没有的，要想抄袭，决不可能。所以像这样重大问题，非专门研究、专门去办不可，不过研究出来的东西，亦非有各界人士与提倡“平民教育”的人去合作实施不可。

      (二)“贫民教育”是慈善性质的。贫民学校所收的学生，贫家子弟十居八九。而且办这种教育的动机，也就是以慈善为怀的。至于“平民教育”却是正宗的教育事业，和高等教育、普通教育是一样重要的。但在今日的中国，“平民教育”实较其他任何教育还来得重要。凡是中华民国国民，无论男女贫富，只要他是在应受教育期限内而未受教育的，或受过基本教育而缺乏公民常识的，都在“平民教育”范围之内。受“平民教育”的固有一大部分贫民，但“平民教育”却不单限于贫民。总之“平民教育”是以教育程度来定范围的，不是以经济能力来区分的。

      (三)“贫民教育”是零碎的。“贫民教育”既是附带的，又是慈善性质的，所以办这种教育的是东一个西一个，彼此毫无联络，更无制度、无系统。“平民教育”则不然，是有组织、有系统的，北京有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总会，各省区有省分会、市分会、县分会、村分会。北京总会的组织分总务、城市、乡村、华侨四部，又复分科研究，如平民文学科、研究调查科、视导训练科、公民教育科，生计教育科、妇女教育科、健康教育科等是。再关于“平民教育”的学制方面，日前正在研究与试验期间，大约分为第一级平民学校，第二级平民学校以及继续教育等等。

      或者有人要说像这种重大的事业，不应该由人民来办，应由政府去办，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现在七千万失学的学龄儿童，政府都还没有地方给他们读书，怎能谈到二百兆失学的青年与成人的身上呢?因此，我们的能力虽然薄弱，却不能不努力的。

      七、“平民教育”是否一种“阶级教育”?

      还有一部分人因了“平民教育”的“平民”二字，就误认“平民教育”是与“贵族教育”成对持的名词的。其实所谓“平民教育”是说同是圆颅方趾，同是平等的人，都应当享同等的权利，受人所应受的教育。故“平民教育”可以说是“全国教育”或“民众教育”。若拿东洋或西洋“平民”名词的观念来看我国的“平民教育”，那便成了阶级教育了，岂非笑话!

      “平民教育”决非“阶级教育”，已如上述。而且我国人对于阶级的观念，自来就很薄弱，远不及英国、日本、印度等那样严厉。考之历史，在中国有许多立大功、成大业的，大都是平民出身，并未曾受过什么贵族压迫而不得发展。如果说中国也有阶级，那便是“知识”阶级，或说是“士”的阶级二所谓“士农工商”把“士”列在首位，“士”的阶级和其他各界，显然分个贵贱高下。“平民教育”就在铲除这种“士”的阶级，使所有的人都受教育，以达到士农、士工、士商、士兵的目的，实行“均学”主义。所以说“平民教育”是打破阶级的教育则可，如说“平民教育”是制造阶级的则不可。现在我国人才缺乏，主要的原因，就在大多数的人不但未曾受过初等教育，就连受低级限度的基本教育的机会都没有，故无形中不知道埋没了多少英雄好汉。试看美国几个世界闻名的人物，例如大发明家爱迪生，政治家林肯，实业家福特，虽然高等教育是没有受过的，然而最低限度的基本教育，却是受过的。他们便凭了这一点基本教育，自己寻出大的发展了。由此看来，倘若我们借“平民教育”来开发世界最大最富的“脑矿”，使我国二百兆失学的男女，都受点基本教育，使他们天赋的才能，有发展的关会，难道说在这二百兆人民当中，不会产生些出类拔萃的人才吗?我们相信，凡是一个“人”，对于社会国家都有贡献的可能。欲使这“可能”成为事实，无论如何，最低鞭度的基本教育，是决不可少的。

      八、结论

      最后，再总起来说一说:所谓“平民教育”的“平民”是指一般已过学龄时期而不识字的男女，或一般已识字而缺乏常识的男女。所谓“平民教育”的“教育”共分三步:第一步是“识字教育’，第二步是“公民教育”，第三步是“生计教育”。“平民教育”的最后目的，是在使二百兆失学男女皆具共和国民应有的精神和态度。

      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急待解决的“平民教育”问题很多很多。例如关于教材的研究，补充读物的编制，干事人才的培养，学制的规定，师资的训练，视导的计划等事，都非一方面专门去做调查、研究、实验、编辑、训练、提倡工夫，一方面与全国人士通力合作不为功。因为这种教育，不仅是我们中国的创举，亦是世界上的创举，所以我们竭诚的希望全中国、全世界的人士，多多注意这个问题，并多多的赐予帮助。

      (本文于1927年在北京以单行本刊行)